·亲子分/西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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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我穿越光秃秃气候的酸味，
依然披戴着灰衣与苦涩的声音，
以及一顶被弃的浪花悲伤的头盔。
——聂鲁达-《陶醉于松林》
* * *
Ch.1.
罗维诺又做梦了。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脚心被一阵又一阵的海浪与沙子摩擦着，令他觉得有些发痒。有一群白鸥在他的头顶打着转儿，发出了清脆的鸣叫声。罗维诺抬头望着盘旋在自己头顶的海鸥们，整个人都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他看着那群海鸥们在海岸边打着转儿，然后飞向海洋的另一头，就这么愣着看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身处在海边而不是在家。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罗维诺想。
“罗维诺——！”他听见有人叫着他的名字。
罗维诺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个和自己有着相同发色的男人正站在离他不远的海岸边冲他挥手。男人穿着白色衬衫，胸前的扣子松开了两颗，露出了小麦色的精壮胸膛。他的衣袖被迎面而来的海风吹得鼓鼓的，整个人都洋溢着阳光和夏天的气息。
他大声叫着罗维诺的名字，要他去到他的身边。
而罗维诺却定定地站着，一步也没有动过。不远处的男人身上有着温暖的气息，他却一步也不敢靠近。
罗维诺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他不敢到他的身边去。
“罗维诺！快醒醒！你又要迟到啦！”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罗维诺房间的窗户时，还在睡梦中的他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伊丽莎白的声音随即从门外响起：“罗维诺，你再不起来我进房间拽你起床了！”还在犯迷糊的罗维诺听见门外的伊丽莎白的这句警告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由于起床太急大脑有些缺氧，令他眼前一黑。他甩了甩脑袋，抓着头发将自己的房门打开了。
伊丽莎白看见这样的罗维诺差点眼前一黑：少年人头发乱糟糟的，不安分的呆毛高高翘起，整个人还迷迷糊糊的，显然还在睡梦中没有清醒过来，靠在门上用朦胧的眼神看着伊丽莎白。
“这么早要做什么，”罗维诺打了个哈欠，“我还没睡醒。”
伊丽莎白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面前懒散的罗维诺，恨不得拽着他的耳朵，将他拎到房间里挂着的那枚时钟面前让他看看究竟几点了。“小少爷，还真的不早了。”伊丽莎白将自己的怀表递到罗维诺的手中，“你看看几点了，你今天还要不要上班了。”
罗维诺接过怀表随意地瞥了一眼，顿时被吓得睡意全无。他冲伊丽莎白喊道：“这么晚了？！伊莎姐姐，为什么不打电话叫醒我！”罗维诺哭丧着脸，冲进自己的房间将身上的睡衣换掉。昨天院长特地叫他们去开了个小会，大意是今天有一个很厉害的人会来福利院参观，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迟到，结果自己还是睡过头了。罗维诺恨不得把五分钟前还在睡觉的自己抽死在床上。
“小少爷，我今天可是打了十几个电话给你，你自己不接的。”伊丽莎白靠在房门口，不慌不忙地调出自己的通话记录给房间内手忙脚乱的罗维诺看。从八点开始便清一色的是打给罗维诺的电话，不过后者均没有接过。
“伊莎姐姐，我真的知道错了。”罗维诺含着一嘴的泡沫含含糊糊地冲伊丽莎白说道，“待会如果院长骂我，你一定要给我求情啊。”他用凉水草草地冲了把脸，甚至来不及擦干，拉着伊丽莎白的手就准备往外走，心里拼命祈祷待会院长不要发火。
“啧。”伊丽莎白有些无奈，罗维诺一直是这么一副毛毛躁躁的样子。她看着少年来不及打理而高高翘起的呆毛，叹了口气，将门关好跟着罗维诺出门去往福利院了。
桌上那本名叫《Veinte poemas de amor y una canción desesperada》的诗集摊开在第三首诗的位置，被阳光照射着，静静地放在那个地方。
好在罗维诺住的地方离他工作的福利院并不很远，步行也就十分钟的路程。罗维诺和伊丽莎白赶到的时候院长身后跟着大批老员工，他一个人走在前面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身旁跟着一个罗维诺从来没见过的人。
那应该是院长口中所说的“很厉害的人”吧，罗维诺想，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厉害嘛。少年摸了摸自己翘起来的头发，开始思考着最前面与院长并排走着的年轻男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人尊敬，能被院长吹的神乎其神。
伊丽莎白拉着罗维诺跟在队伍的最后面。罗维诺踮起脚往最前面的两人的方向看去，偷偷打量着那个新来的人：棕色头发的青年人正在认真听着院长的讲话，偶尔会侧过身去附和两句。青年人碧绿的眼睛里仿佛藏着太阳一样，让罗维诺感受到了地中海的晴朗阳光。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有人在看着他，前进的脚步停了下来，那双绿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身后跟着他的人，似乎要找到那个偷偷注视着他的人一般。
罗维诺与青年扫过人群的目光不慎对视上了，他很快地别过脸去，不自然地红了脸。青年的眼睛太过于好看了，对视上的那一刹那罗维诺仿佛真的见到了太阳一般——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耀眼的太阳。
“安东尼奥先生，发生了什么？”园长先生轻咳了一声，试探性地问道，“有什么问题吗？”他生怕自己手底下这群不安分的小朋友们惹出点什么事情来，给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留下不好的印象。
“没什么。”被称作安东尼奥的男人轻笑了一声，“就是见到了很有意思的人罢了。”他给院长指了指队伍最后的地方，院长顺着他的所指的方向看去，恰好逮住了正在走神的罗维诺。
院长的脸色有些难看。今早上安东尼奥到的时候罗维诺还没有来，他就知道这家伙肯定又是睡过头了。不过罗维诺也不是第一次迟到了，他也就没放在心上。结果这家伙走神被安东尼奥刚好逮住，这让院长的面子有些过不去。
“罗维诺·瓦尔加斯！”院长叫着罗维诺的全名，后者似乎在想什么事情想得出神，并没有听见自己的话。伊丽莎白悄悄地拽了拽罗维诺的衣袖，试图将神游中的人给拉回来。“罗维诺，罗维诺，院长叫你呢。”伊丽莎白压低声音说道。
“……啊？”罗维诺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看着拽着他袖角的伊丽莎白，俨然是一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模样。“院长叫你呢。”伊丽莎白又提醒了他一遍。罗维诺这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抬眼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包括那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以及在气晕边缘的院长老先生。
罗维诺被这气氛弄得有些紧张。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叫着“院长先生……”，这四个字刚从他的口中说出，暴走边缘的院长先生便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冲他道：“你又迟到了！而且竟然在这么严肃的场合走神。罗维诺·瓦尔加斯，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根本不是什么严肃的场合啊院长先生。罗维诺暗自腹诽。
“罗维诺，有关你今天的表现，你最好给我一个让我满意的解释。”院长住着拐棍看着面前的罗维诺。明明面前的小老头还没有自己高，罗维诺却在此时此刻感觉到了院长大人居高临下的视线。
“我……”罗维诺硬着头皮想解释着什么，却再一次被人打断了话。
“院长，时间不够了，快带我参观吧。”是安东尼奥，那个远道而来的贵客。他抱着胸靠在栏杆上，懒洋洋地朝罗维诺和院长这边投来目光。他指了指自己手中的那枚怀表，罗维诺匆匆地看了一眼，似乎看见了怀表里有一张这个男人和另一个人的合照。“时间不早了，我待会还要回市区。”他耸了耸肩。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就来。”院长冲安东尼奥道着歉，随即快步朝着安东尼奥的方向走去。他回头警告似的看了罗维诺一眼，似乎在说今天就放过你。罗维诺乖乖点头，动作和神态都像极了福利院养的那只小狗。
院长很快地走回到那个名叫做安东尼奥的男人身边，两人又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浩浩荡荡的队伍又继续动了起来，跟在队伍最后的罗维诺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身旁的伊丽莎白冲他眨了眨眼睛：“小朋友，你可吓死我了。”伊丽莎白生怕这位小朋友哪根神经搭错了，那就要出大事了。
“我也快被吓死了。”罗维诺长叹一口气，“谁知道院长会突然过来问我今天迟到的事情啊，我都以为他没发现我的。”他小声嘀咕道：“谁知道那个人要突然看着我，奇怪死了。”他摸了摸自己贴在自己脸上的头发，抬起头望着那条走在人群最前面那个高大的背影。真是个奇怪的人，罗维诺想。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回过头看着还站在原地的罗维诺，冲他眨了眨眼睛。
你好，有意思的小朋友。他用口型对罗维诺说道，被罗维诺看懂了。
少年摸着自己头发的手突然僵住了，这个人真的好奇怪啊！
Ch.2.
如是在深沉的时刻里，我看见田野上
麦穗在风的嘴巴里摇曳弯身。
——聂鲁达-《啊，松树林的辽阔》
令人手忙脚乱的一个上午终于过去了。午休时间院长大发慈悲，特地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下午没有什么繁重的活——当罗维诺听见院长这么宣布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站在院长身边的男人。那人嘴角带着微笑，随着大家的欢呼雀跃声一块鼓掌。罗维诺气鼓鼓地想，院长一定是因为这个男人来了才会给他们放假，平常的老狐狸可没有这么好心，一定是这样的。当罗维诺在食堂看见今天丰富的午餐以及在食堂吃午餐时不巧遇见的挂着浅笑的男人、对方还冲他打了招呼后，愈发笃定了这个想法。
午休时间难得清闲，罗维诺避开了人群，一个人躲在走廊上晒着太阳。今天的天气很好，暖暖的阳光照在罗维诺棕色的头发上显得尤为柔和。他靠在走廊上，阳光从他的手指缝里漏进来，照在他的眼睛上，暖洋洋的，让他险些睡着。
“嘿，在想什么呢？”有人拍了拍罗维诺的肩膀。罗维诺被吓到，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回头看向身后的人，是今天早上见过的那个男人。
安东尼奥觉得有些好笑，从背后拍这个人的肩膀竟然会反应这么大，现在警惕的模样像极了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猫一样。罗维诺问：“你有事吗？”他将自己翘起来的呆毛往下压了一点，平复着心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
“你在这里干什么？”男人将一听冰咖啡扔到罗维诺的手中，巧妙地转了个弯，将问题又抛回给了罗维诺。
“唔……”罗维诺打开了男人递来的冰咖啡，“晒太阳……”他嘟囔道。
“是嘛……”男人笑眯眯地摸了摸罗维诺的头，与他并肩靠在走廊上。温暖的阳光照耀在他们的身体上，晒得人暖烘烘的，穿过他们的身体落在走廊上，形成了细碎的光影。罗维诺听见身旁的人突然开口说道：“我的名字叫做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诶多。”
罗维诺见他转过身来，阳光洒在他柔软的发梢上。他再一次伸手揉了揉罗维诺的头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罗维诺不太喜欢别人揉他的头发，侧过脸去躲开了安东尼奥的触摸，又往后退了一步，硬邦邦地回答道：“我叫罗维诺·瓦尔加斯，院长今天叫过我的名字的。”心脏有一阵莫名的悸动感，这是罗维诺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抬起头看着面前比他高出半个头有余的男人，不知道为何，他想要靠近这个男人。在这个男人身上，他没有来由地找到了安全感。
“那叫你罗维诺可以吗？”罗维诺躲开了安东尼奥的触碰，不过安东尼奥完全没有觉得尴尬。他自然地将手收了回去，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人。男人的笑容像是七月中旬地中海最宜人的阳光一般，罗维诺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小声嘟囔道：“大家都是这么叫我的，你也就这样叫吧。”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罗维诺本能地畏惧与生人相处。他一直不喜欢人太多的场合，所以才选择在僻静的福利院上班。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能感受到男人热切的目光在看着自己，此时此刻的罗维诺希望有人能够来打破这个尴尬的场面。
良久，安东尼奥开口了，他说了一个“你”，话音刚落便听见不远处的走廊尽头传来了伊丽莎白叫着罗维诺名字的声音：“罗维诺！原来你在这里啊！”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听来却是有些着急。她一定是找罗维诺有什么事情，安东尼奥想到这里，便把自己的满腹话语都吞回了腹中。
伊丽莎白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长发被高高梳起扎成马尾绑在脑后，跑到罗维诺的面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终于找到你了。”少女的长发被汗打湿贴在脸上，整个人都累得不行，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伊莎姐姐有事吗？”有熟人在场令罗维诺变得自在了起来，他关切地问道，“你不是去值班了吗？怎么出了这么多汗，难道今天的值班项目变成了拆房子吗？”
伊丽莎白抓住罗维诺的手，整个人都像是干了超负荷的体力活一样，听见罗维诺的话之后白了他一眼，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戳了戳：“小少爷，那群小孩子闹着要找你呢，哄不住呀。”
罗维诺将自己的手绢递给了她，伊丽莎白接过来草草地擦了自己脸上的汗，喘了口气继续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群小孩子最喜欢你了，你不哄他们睡觉，他们闹着不肯睡呢，一个两个都劝不住闹着找你。”伊丽莎白像是刚缓过劲来，有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小少爷，快跟我去吧。”
罗维诺这会儿才明白过来，伊丽莎白这一头大汗果然是被那群淘气的小孩子闹出来的，再加上这么着急的要找他过去，肯定又是和他们说了要把自己找过去，所以这会儿才这么着急。罗维诺叹了口气，将伊丽莎白手中的手绢拿了回来，仔仔细细将少女脸上的汗水擦去，柔声道：“你别着急，休息一会。”
他悄悄地拽了拽伊丽莎白的衣袖，让她不要那么激动。“院长重金聘请来的那位还在这儿呢。”他压低了声音，偷偷地用手指了安东尼奥。他自以为自己这些细微的动作没有被人察觉，实际上安东尼奥早就将他那些小动作尽收眼底。
伊丽莎白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对面还站着一个大活人，她暗骂了一句自己太过着急了，竟然没有发现这里除了罗维诺以外还有别的——毕竟这里已经算是她家小少爷的私人领地了，除了罗维诺以外没有第二个人会来这里。伊丽莎白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西班牙男人，甩了甩自己秀丽的长发友好地伸出手，笑道：“您好，安东尼奥先生，我是伊丽莎白。”
安东尼奥握住了少女伸出来的那只手，冲少女笑了笑：“你好。”
罗维诺看着两人的互动觉得有些别扭，撇过头去看着走廊上种着的那两盆满天星。阳光轻柔地抚摸着它们，长势似乎不错。罗维诺这样想，终于将自己的注意力从伊丽莎白和安东尼奥握着的手上转移开来。
“不好意思，我们有点事得先走了。”伊丽莎白很快就将自己的手抽离出来，对安东尼奥客客气气地说道。她拍了拍罗维诺的小脸蛋：“走啦，再不去那群小朋友要闹翻天了，到时候真的不好收场了。”
她拉起罗维诺的手抬腿就想往外走。
罗维诺经过安东尼奥的身边略带歉意地冲他笑了笑，用口型冲安东尼奥说道：“不好意思。”安东尼奥耸了耸肩，伸手拍了拍罗维诺的头，将自己的名片塞到他的手中，道：“这是我的名片，下次有机会聊。”罗维诺感觉到这个男人有一丁点神奇，似乎一点都不觉得被突然打断对话令人值得生气。
他握紧了手中那张带有油墨味的名片，跟随着伊丽莎白去了工作区域。
安东尼奥将已经空了的咖啡罐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无奈地从口袋中掏出一根香烟点燃。“啪嗒”一声，香烟冒出袅袅的烟雾，模糊了男人的容貌。
伊丽莎白也许真的不想他和罗维诺接触。
罗维诺也是真的不记得他了。
是夜。
罗维诺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将自己收拾了干净坐在书桌前，他的手边依旧摆着那本名叫《Veinte poemas de amor y una canción desesperada》的诗集，位置仍然是第三首诗。他用毛巾草草地擦过了自己还在滴水的头发，将到家时随手放在桌上的那枚名片拿起来，把那张只印了短短几行字的名片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
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卡里诶多
松木诊疗室心理医生
联系电话：xxxxxxxxxxx
这张材质上乘的小小的名片在罗维诺的反复阅读下也被弄得有些发皱。
罗维诺伸手摸着名片上印有安东尼奥名字的地方，手指间感受到了纸张上铅字的纹路，觉得拿着这张名片的手以及抚摸着名字的手指有些发烫。罗维诺很快地将这张名片放回桌上，像甩开什么烫手山芋一样。
他抚摸着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将手边的那本诗集挪到了面前，仔仔细细地阅读起来，希望能够赶紧忘掉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可是罗维诺看着书上的印着的那一行行铅字，大脑却总不自觉的会去想安东尼奥这个名字。
他觉得这个名字太过熟悉了，也许他们曾经见过，甚至关系还很好，不然为什么会觉得那么熟悉呢？可罗维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任何记忆，明明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却在自己的脑海里找不到这个人存在的印记。
罗维诺的头开始疼了起来，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甩了甩自己的还带着水珠的头发，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情，专心朗诵起手中的那本诗集：
“啊，松树林的辽阔，碎裂的波涛声，
缓慢的光的游戏，幽寂之钟，
霞光落进你的眼里，玩具娃娃，
陆上的海螺，大地在你身上歌唱！
河流在你身上歌唱而我的灵魂逸入其中，
如你所愿，且向你所钟爱的地方逃去。
请用你的希望之弓瞄准我的去路，
我将在迷乱中释放出我一束束的箭。
在我的四周，我看到你雾般的腰身，
你的静默追赶着我那被追捕的时光，
而就是你和你透明石头般的双臂，让
我的吻在那儿抛锚而潮湿的欲望在那儿筑巢。
啊，你那神秘的声音，被爱染色且加倍
增长于一边回响一边消逝的黄昏！
如是在深沉的时刻里，我看见田野上
麦穗在风的嘴巴里摇曳弯身。”
读完一首完整的诗——就好像哄福利院的孩子们午睡需要讲故事一样。读完这首诗的罗维诺觉得有些困了，他合上书页起身将自己半湿的头发吹干，是时候做个好梦了。
窗外的繁星闪耀，罗维诺拉上了窗帘。他想，明天一定又是一个像孩子们一样灿烂温暖的大晴天。
Ch.3
你的眼睛深处燃烧着千万霞光。
秋天的枯叶绕着你的灵魂旋转。
——聂鲁达-《我记得你去年秋天》
罗维诺又做梦了，还是那个熟悉的场景，以及那个看不清脸的人。
他又回到了那片孤零零的海域，一个人站在望不到尽头的海滩上，身旁有热浪与海风交织着呼啸而过，海水没过了他的脚脖，打湿了他身上的衣衫。罗维诺一步一步地踩在柔软的沙滩上，顺着海岸线的方向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他在海滩上留下了一长串的脚印，然后又被海浪冲刷得干干净净。罗维诺回头看着自己被海浪冲刷得干干净净的脚印，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头看向身后蔚蓝的天空。抬头望去，天高海阔任鸟飞翔。海鸥们都有自己的目标，知道自己应该去往哪里，而身为人类的罗维诺却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为什么永远都在重复同一个梦呢？
罗维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上面原本沾染着些许细碎的沙子，却在海浪的抚摸下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罗维诺更加茫然了。他像是很久之前读过的某本书里描写的主人公一样，是这篇海域的守护者，一辈子会被困在这个梦里，再也无法出去。
他蹲下身，将头埋进膝盖里，手指在沙滩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画着圈儿。他知道自己是在梦里，但无助感太过真实了，令他觉得自己真的就身处在这样的场景里。他想，也许他以后都会做这样的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再也出不去。
“罗维诺！原来你在这里啊！”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在罗维诺的身后响起。罗维诺猛地站起身来，蹲了太久血液不流通导致他的眼前一阵发黑，待他反应过来后那个叫着他名字的人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前，关切地说道：“你又贪玩了吧，要跟着我回去啦，明天再过来。”
罗维诺缓过劲来，抬起头愣愣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人……那个经常出现在自己梦里的人，他终于看到他的面容。罗维诺的瞳孔微缩，绿色的眼眸里倒映出那人的身影，他张了张嘴，叫出了面前人的名字：“安东尼奥……”
……
罗维诺从梦中惊醒，猛地坐了起来，床头的闹钟恰好响了。
罗维诺捂着脸，有些脱力地将闹钟摁掉。他今天醒来得格外的早，窗外的第一缕阳光才刚刚透过窗帘照在他的床头，在以前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罗维诺想，这一定是因为那个令他猜不透的梦。
他再也睡不着了，起身走到洗手池旁边，用冷水泼了泼自己有些苍白的脸庞。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安东尼奥莫名的熟悉感，又联想到自己经常做的那个梦和梦里的那个人——以及在今日知道了梦中那个人究竟是谁。他抬头望见镜子中的自己时，罗维诺觉得自己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
有关于他记忆中缺失的有关于安东尼奥的一切。
伊丽莎白在路上碰见已经出门的罗维诺时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险些觉得今天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叫住了罗维诺，绕着他打量了一圈，笑道：“小少爷你怎么起来这么早，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做噩梦了。”罗维诺拆开了一盒牛奶，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他握紧了口袋中的那张属于安东尼奥的名片，漂亮的绿眼睛不知道在望着哪里。伊丽莎白见他这样，无奈地耸了耸肩。
大概是发生了什么在她预料中亦或者是不在她预料中的事情了吧。
罗维诺无精打采地喝完了一整盒牛奶，将空掉的牛奶盒用力地吸了两口后确认已经没有残余便扔进了垃圾桶里。他恹恹地冲伊丽莎白道：“伊莎姐姐，我先过去了，今天轮到我上钢琴课了。”
他也没等伊丽莎白回答，自己一个人迈着恍惚的步子便走开了。
望着罗维诺离去的身影，伊丽莎白修长的手指在衣袖边的流苏上打着转儿。一定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
罗维诺早早地来琴房是因为他需要一个人静一会儿。他现在有些恍惚，面对伊丽莎白的审视好像也有些慌张，只能找个借口迅速离开伊丽莎白的身边——不过他还真的没有说谎，今天真的轮到他给孩子们上钢琴课了。
罗维诺冷静了一会儿，记忆里有关于安东尼奥的片段还有些破碎，但是能够大概的勾勒出一个有关于他们俩的完整的故事，所以那些缺失的零碎片段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至少罗维诺已经弄清楚了自己和安东尼奥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了。
口袋里放着的那张名片已经被罗维诺在来的路上反复揉搓皱成一团，静静地躺在罗维诺的衣服口袋中。他好几次想掏出手机输入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拨过去，但是都只是想想便作罢。他想，再等等吧，没关系，院长说过安东尼奥要在这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的。但是他又觉得有些不安，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对他说，让他现在就去找安东尼奥。
罗维诺像是听见了心里那个声音的呐喊，猛地站起身来，伸手准备去拉门，出去找安东尼奥。没想到手掌触碰到房门把手的那一刹那第一个孩子就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孩子们都跟着进来了。罗维诺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腕表，已经到时间了。
孩子们固定的钢琴课时间。
罗维诺叹了一口气，被孩子们簇拥回了教室。没事，还有时间，他可以等散了之后再去找安东尼奥说清楚。
罗维诺带着那群孩子们坐在空旷向阳的教室里，给他们弹起了《月光》——那支孩子们耳熟能详的曲子，也是他与安东尼奥那些零碎的记忆片段里令他比较深刻的一首曲子。
罗维诺教孩子们弹琴的时候，安东尼奥便抱着双臂靠在门口，看着坐在里面的那个人认真的模样，嘴角噙着笑容。阳光穿越打开的窗户闯进了这间看起来比较空旷的教室，轻轻柔柔地照耀在孩子们与罗维诺的身上，少年柔软的棕色的发随着微风的抚摸被轻轻吹动，这样的场景在安东尼奥看起来像一幅静谧的画，令人不忍心打扰。
“原来你在这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安东尼奥回头，用手指比在自己的唇上，示意来人安静，不要惊扰这恬静的场面。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伊丽莎白站在安东尼奥的对面，在福利院的她总会将自己的秀发高高束起，显得清爽又干练。“你料到他见到你会回想起什么了是吗？”伊丽莎白笑了笑，将自己手中的咖啡打开，“他同我说他最近老是做梦，同一个梦，而一直在他梦里出现的人就是你。”
“他最开始只能梦见一个模糊的场景，并且看不清你的长相。随着日子慢慢地推进，这些场景与梦中出现的事物会愈发鲜明起来，也能在梦里看见你了，但是仍然看不清你的长相。不过昨天，”伊丽莎白喝了一口咖啡，“他在梦里看清楚了，那个人是你。”
“他会告诉你这个？”安东尼奥听见这话觉得不可思议，罗维诺在伊丽莎白这儿竟然如此坦诚？
“并没有告诉我，小少爷可是什么都不愿意说的。”伊丽莎白耸肩，“他只是偶尔会跟我说每天晚上都在做同一个梦，梦里总是会出现一个人，仅此而已。就连今早上他都没告诉我梦里的那个人都是谁。”
安东尼奥叼着香烟含糊不清地笑了笑：“所以你就那么笃定他梦见的是我？”
“可是他之前的一切，除了亲人以外不就是你了吗？”伊丽莎白反将他一军，“有时候你还是相信一下女人的直觉比较好。”
伊丽莎白将咖啡一饮而尽，空了的咖啡罐被她随意地扔进了垃圾桶中。她拍了拍安东尼奥的肩膀：“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起了什么，不过一定与你有关。”
“去见见他吧。”
安东尼奥摁灭了手中的香烟，罗维诺已经弹完了一曲，正与孩子们热切地谈论着什么。从他的角度，只要微微侧头便能看见站在门口的安东尼奥和伊丽莎白。
罗维诺听见孩子们说了什么，他笑着回答了两句，目光微微一扫便看见了靠在门口的两人。
“伊莎姐姐，安东尼奥。”他喊道。
伊丽莎白冲罗维诺挥挥手，随后再一次拍了拍安东尼奥的肩膀，笑弯了一双眼睛：“这回叫的可不是医生哦，也不是安东尼奥先生。”
“去吧，他在等你。”
被他们谈论的中心人物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歪着头看着他们。
安东尼奥向伊丽莎白点了点头，朝着罗维诺走去。
“罗维诺，”安东尼奥走到罗维诺的身前，蹲下身看着坐在座椅上的少年，“你想起来什么了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甚至想伸手去抚摸面前人的脸颊，却不敢这么做。
罗维诺看着面前半跪在地上的安东尼奥，歪头思索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他顿了顿，“有关于你呀。”罗维诺眨了眨眼睛，抱住了面前人的脖子。
罗维诺小声地趴在安东尼奥的耳边说着什么，也许是有关于他与安东尼奥所有的记忆，也有可能是他想起了一部分，在和安东尼奥慢慢地说着，希望面前的男人能够帮助他再找回那一部分缺失的记忆。
罗维诺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鲜花、有树叶、有海浪还有盘旋的海鸥，但是梦里缺失了一个名叫做安东尼奥的男人，有朝一日这个梦突然醒来了，安东尼奥便一下捉住了走丢的罗维诺。
“虽然我还有很多有关于你的记忆没有想起来，但是我会更努力一点想起我们之间的事情的。”罗维诺身上披着孩子们送给他的毯子，安东尼奥蹲在他的面前握着他微凉的手掌。罗维诺看着面前的人，歪着头道：“在此之前，你能不能不要让我再走丢了。”
安东尼奥先生与罗维诺十指相扣着，缓缓地说出自己的答案：
“好。”
阳光穿越风和雨，穿越了漫长的海岸线与辽阔的海洋，照进了这间屋子里，照在他们俩的身上，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他们的心头上。
很久很久之后的秋天里，阳光和海浪、鲜花与松林、海鸥与落叶再一次光临了他们的生活里，他们再一次肩并肩阅读完了聂鲁达先生送给他们的二十首情诗。
